男子气概，脆弱与爱的谜题| 观影：斯巴达克斯（1960）与读书：Man Enough（1993）

我五六岁的时候，我父亲从北京出差回来，给我带了一部VCD版本的，柯克·道格拉斯主演的《斯巴达克斯》。

不知道为什么，五六岁的我十分执迷于这部1960年出品的老电影。我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看坏了一张VCD光碟。我和父亲的关系不太好，也倔强地不想求他帮忙。这电影就这样被搁置了。

前几天和一个朋友聊天，我向她推荐电影时想到了它。趁着这周末重新看了一遍，看到小时候喜欢的片子，心下感动，如同老友重逢。

恰好，我这几天也在读一本研究男子气概的书，作者是美国精神科医生、婚姻家庭治疗师Frank Pittman。这本1993年出版的书叫Man Enough，非常深入浅出，我个人也认为对我的临床从业非常有启发……

在本周的推送里，我想借此机会，与大家聊聊“男子气概”。

01.

Myths of Heroes: You Are Strong Enough to Be Weak

在影片设定里，斯巴达克斯（柯克·道格拉斯饰演）是一名来自色雷斯的奴隶，在罗马乡下的加普亚格斗学校，因不满奴隶主与统治阶级的残暴压迫，带领其他奴隶发动了起义。

在斯巴达克斯的带领下，起义军军纪严明，尊老爱幼，他作为领袖，所到之处必解放奴隶，深受众人爱戴。起义轰轰烈烈，甚至惊动了远在罗马城里的元老院。

然而，缺乏政治经验、生性爱好和平而不是战争的斯巴达克斯，天真地制定了“带领跟随他的奴隶贿赂西西里海盗，搭船离开罗马共和国”的战略，结果被背叛，不得不带着跟随他的男女老少进军罗马城，进行必死的最终一战。

影片里，斯巴达克斯得知了海盗叛逃的坏消息，意识到他唯一的选择是进军罗马城，而寡不敌众的起义军面临的命运只有一个：死亡。

他走入了帐篷，和他的妻子、怀孕即将临产的瓦莱莉雅吐露心事：他很害怕他看不到他的孩子出生，也很害怕他的孩子会被人奴役，他多年起义的心血功亏一篑。

他对瓦莱莉雅说：Don’t make me weak.

而瓦莱莉雅抱着他，说：You are strong enough to be weak.

瓦莱莉雅说：哪怕这一切明天就结束了，也是值得的。

千千万万人，他们心甘情愿地追逐你而活，也愿意追逐你而死。

说句实话，这是我这么多年，看到的对“男子气概”最动人而准确的描写。

在Man Enough一书里，Frank Pittman认为，能够勇敢地展现自身的脆弱性（vulnerability）而不担心自己的男子气概被女性、或是其他男性剥夺，是男子气概的核心。

同样，一名深谙男子气概的男人，也不会去羞辱、伤害其他男人的脆弱性，而会发自内心地欣赏、尊重他们的勇气。一名深谙男子气概的女人也一样。

我小时候身边基本没有男性（我父亲大多数时间是缺席的）。我一度以为，男人的身体都坚硬无比，刀枪不入，感觉不到疼痛与脆弱。很可悲的是，似乎并没有人告诉我这是假的。

现在回想起来，我也很难过地意识到，当年和我一起长大的很多男生，似乎也认为“其他的男人都是如此”：脆弱、对爱的渴望与依赖，都是“不男人”的体现。

但是斯巴达克斯的脆弱，让我看到了这个角色更加饱满的男子气概。

在我的心目中，这样的男子气概是具有神性的。

02.

Father Hunger

在Dr. Pittman看来，许多男性的问题，来自于他和他父亲之间的关系。在他的论著中，他将这个现象称作为“父亲饥渴（Father Hunger）”。

斯巴达克斯在电影里的设定是一名孤儿，大概和哈利·波特一样，他们都被相应的创作者赋予了浪漫主义的幻想：哈利波特在极度缺爱的姨父家长大，却天生懂得共情；斯巴达克斯天生没有父亲，却天生知道如何做一名父亲。

年轻的歌伶安东尼奈斯从他的变态主人、元老院贵族派首领克拉苏的宅邸逃离（有兴趣的可以去看一下安东尼·霍普金斯配音的、载入晦涩向同性电影史的，克拉苏与安东尼奈斯之间关于蜗牛与蛤蜊的对话），投奔斯巴达克斯。

斯巴达克斯对于年轻的安东尼奈斯关爱有加。斯巴达克斯最初听说他是歌伶，便安排他为起义军歌唱，鼓舞军心；但斯巴达克斯听到安东尼奈斯与不堪回首的过去告别、挥剑战斗的愿望后，非常尊重他，一路悉心教导，哪怕安东尼奈斯确实不是块习武的料子，在平地上跑步都能摔跟头……

在影片前期，还在克拉苏宅邸里的安东尼奈斯是一个貌美、柔弱、作为克拉苏的欲望的客体的，被动的“男孩”。

而在影片结尾，安东尼奈斯投奔斯巴达克斯，起义失败，和斯巴达克斯一起被克拉苏逮捕。气急败坏的克拉苏看到自己的奴隶“小男孩”都要背叛自己，死心塌地地追逐自己的敌人，下令让安东尼奈斯和斯巴达克斯决斗至死，在决斗中存活的那一个会遭受更大的痛苦（被钉上十字架）。

安东尼奈斯和斯巴达克斯都希望可以在这场决斗中杀死对方，从而帮助对方避免被钉上十字架的羞辱与痛苦。最终斯巴达克斯获胜，他喃喃地对安东尼奈斯说：我爱你就如同爱我从未见过的孩子。

而安东尼奈斯说：我爱你如同爱我的父亲。

每次看到这里我都非常悲伤。安东尼奈斯在克拉苏的控制下，只能作为一个男孩而生存，而在斯巴达克斯的拥抱下，得以有尊严地，作为一个男人而死去。

一个男人，终其一生都在寻找自己的父亲的“加冕”，即来自父亲的爱、认同与尊重。安东尼奈斯从一个被关注的“客体”，成为一名可以与父亲并肩而战、可以被父亲尊重的，勇敢地走向死亡的“主体”，真正地完成了从一个男孩，向男人的蜕变。

并不是每个男孩，都有机会得到父亲的加冕。

03.

Life as Father

小时候看《斯巴达克斯》，我并没有注意到柯克·道格拉斯对斯巴达克斯的演绎里，他其实大多数时间并不是挥刀杀人的硬汉，而是眼中饱含泪水的丈夫、挚友与父亲，对其他奴隶的苦难充满共情的奴隶。

Dr. Pittman认为，一名称职的父亲，会尊重、爱慕自己的孩子，而不是残暴地与孩子竞争，无时不刻想证明自己比孩子更强大；一名称职的父亲不会逃离女性与家庭，哪怕是“我要工作才能赚钱养家”这样的借口，而是会做一名热心养育的（nurturing）的父亲，积极参与孩子的成长，鼓励孩子探索丰富的情感谱系。

柯克·道格拉斯演绎的斯巴达克斯，看向挚友与追随者时，眼中满含深情；看向自己身怀六甲的妻子，小心翼翼，满是笑意；深知自己正率领追随者走向死亡，满心恐惧；怀抱濒死的安东尼奈斯，他轻柔而温和，如同给自己的儿子唱摇篮曲。

斯巴达克斯并不说教，他以身作则，告诉安东尼奈斯爱，恐惧，悲伤，一切情感都不可耻。

这并没有阻拦他成为，在我心目中最具有男子气概的银幕形象。

04.

Masculinity: The Secret Passion of Man

Dr. Pittman认为，一名男性遇到的很多困扰，比如情绪管理，强迫性出轨，厌女，处理不好亲子关系……都来源于他从来没有一名足够好的角色模范（Role Model）教他如何做一名男性，或告诉他如何具有男子气概。

而可悲的是，很多男人在追寻男子气概时，并没有一个很尽职的角色模范。在角色模范缺失或扭曲的情境下，男性们会歪曲地吸收“错误的男子气概”。

Dr. Pittman把“错误的男子气概”分成竞争狂（Contender）, 控制狂（Controller）与调情者（Philanderer）。而斯巴达克斯的死对头克拉苏，是一名充满不安全感的竞争狂。

克拉苏身为元老院贵族派首领，相貌英俊，手握重权，家产无数。然而在影片中，与斯巴达克斯互为映射的克拉苏，虽然在出身上把斯巴达克斯秒得渣渣都不剩，却是个实打实的卢瑟。

克拉苏面对年轻的妹夫、手下，罗马卫戍队长马库斯·格拉布勒斯，极度严厉，甚至到了霸凌的地步；他虽然在表面上给妹夫以罗马卫戍队长的重任，却对妹夫的军事策略处处打压。

格拉布勒斯在斯巴达克斯手下打了败仗，捡回一条命，逃回了罗马元老院，却首当其冲地受到了来自克拉苏的、极度严厉的批评与惩罚，甚至与克拉苏家族为敌的其他元老们都看不下去了。

在这里，克拉苏是一名“竞争狂”——他不能容忍任何和他家族相关的羞辱，因此面对负伤归来的妹夫，他一定要严厉打击，毫无意外地失去了妹夫的爱戴，也失去了重要的政治伙伴。

面对斯巴达克斯，克拉苏虽然在军事方面通过“耍阴招”，贿赂海盗、召回海外军团战胜了他，在男人之间（man to man）的竞争中却彻底失败。他的歌伶与性奴隶安东尼奈斯冒死也要逃离他，追逐斯巴达克斯，尊敬斯巴达克斯为父亲；他打败了斯巴达克斯，却要抓回来斯巴达克斯的妻子瓦莱莉雅和她刚出生的儿子，据为己有（这个操作也真的很谜了）。

瓦莱莉雅在影片接近结尾与克拉苏的对话也堪称经典。她被克拉苏带回宅邸，却毫不畏惧。克拉苏想要她的爱，却只能用威胁要杀死她的儿子的方式去获得。而她高傲地说：

你害怕斯巴达克斯，你也是他手下的失败者。你不会赢得我，而你也永远不会明白为什么。

我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这个片段看了好多遍也看不懂；而今我终于懂得，以竞争与控制的方法，只会把一名男人与真爱、自由这些字眼，推得越来越远。

最后，我希望以安东尼奈斯的诗结尾，愿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与男子气概慷慨相爱，自由而真诚地生活。

When the blazing sun hangs low in the western sky,
when the wind dies away on the mountain,
when the song of the meadowlark turns still,
when the field locust clicks no more in the field,
and the sea foam sleeps like a maiden at rest,
and twilight touches the shape of the wandering earth,
I turn home.
Through blue shadows and purple woods,
I turn home.
I turn to the place that I was born,
to the mother who bore me and the father who taught me,
long ago, long ago, long ago.
Alone am l now, lost and alone, in a far, wide, wandering world.
Yet still when the blazing sun hangs low,
when the wind dies away and the sea foam sleeps,
and twilight touches the wandering earth,
I turn home.

以上。

我是方舟， 一名纽约州执业心理咨询师。若你喜欢我的文章，或对与我一起进行心理咨询有兴趣，欢迎点击下方和我联系。